【给傻星的小评论】
你做了一个梦，而我在你的梦里。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生病的叶修是怎么一回事，甚至觉得这个只是一个普通的医患关系设定。
然而越往下读我越是震撼。
那个聪明的病人和那个一心想治愈病人的医生，慢慢在这段关系之中变味。
王杰希只有一个病人，唯一的病人——叶修。
那个一直记着的人名，是他在这世界之中最温暖的存在，而尽管这个病人所处的世界和他完全不一样。
医生也病了，他没有药，只有叶修，那是他的药。
叶修是个很聪明的病人，也是最令人上瘾的药。
王杰希想去那个他存在的世界，他一直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可以那么神奇，只需要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就可以脑补出来那个人和自己所拥有的交集，他无比嫉妒叶修那个世界的王杰希。
是的，王杰希嫉妒那个存在于叶修想象中的王杰希，他希望那个人就是自己。
医生病得不轻。
他做了一些极端的事情，他把叶修关起来了，王杰希害怕外界的那些医生会把真正的叶修关起来。
他更加害怕的是叶修的离开。
可是当他看见那个微笑的人，王杰希觉得空气中浮动的都是温暖和阳光。
真相总是令人咋舌。
颠倒的不只是身份，还有现实。
镜子总会有一天打破，但是过程有多痛苦，或许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之间能体会到。
而我们是旁观者，却何尝不是处在另外一场梦之中。
一发完。很久前的旧文补完，有点长。预警：妄想症设定！OOC！（九月最后一天终于还完了这个债，爽得只想给王叶打call！国庆快乐呀！
每天朝夕相对的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却不是在指他，是什么感觉？
王杰希觉得，像默片里的演员，站在镜子外做着口形，镜子中的自己却和人拥抱，接吻，交换油桐花的心事。在这荒谬的剧本里，影子挣脱了阳光，梦境独立于现实。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是我。然后，你和我一起生活。
叶修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倚着枕头睡得滋润。那支向来被当作指尖玩物、从未吸过墨水的钢笔，笔杆与笔帽失散，孤零零地滚落在地。昨天晚上，它还夹在那本书的扉页，和它不通风雅的主人一起，第一次读了一首诗歌。
王杰希把笔捡起，重新夹回书中，也正好是那一页。
那首诗不长。
一位孤独的旅客，想象他有个美丽的伴侣，和玫瑰花一样好看。他们共同旅行，住情人旅馆，去水城威尼斯看落日，在夜幕星辰下亲吻。他和不存在的人一起，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他读过很多遍，看着那行字，却仍然出了神。
《另一个世界上的你》
如果你存在，那一定是我钟情的模样；如果你不存在，那这场梦，我不会醒来。
叶修拍上王杰希的肩膀，眨了眨眼睛，显示他心情不错。一夜睡得酣甜，床褥温软，早晨的光就像蒲公英的小绒球，轻盈柔软地漂浮着。他在一阵风铃声中醒来。
“醒了？”
“嗯…”鼻音拖长，留有懒懒的困意。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兴欣夺冠后的第一天，我和你相识八年的纪念日。”王杰希说着，唇角也浮上笑意，“恭喜你了，冠军队队长叶神。”
“呵呵，小嘴儿挺甜啊，王大眼。”
叶修说着，敛起了猫儿般倦怠的神情，抬起头，两道视线相碰。王杰希的模样落在他的瞳孔里，像明鉴般的湖水，沉默地映出这个世界的真实。
这是一双太过明亮清澈的眼睛，虽然倒影灰白，失去了五光十色，彩虹变成跨江的天桥，但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它是诚恳的，真实的，从不会有欺骗，每句话都发自真心。
“昨晚庆祝闹太过了，不留神就被废物点心灌了酒。”叶修说，“说起来…怎么没看见王杰希啊，他说过会过来的。”
说这话时，叶修脸上闪过失落，仅一倏忽间，难以察觉。他的笑总是浅淡却明媚，很好地遮盖了几乎所有微小的负面情绪，眷恋，压抑，或是悲伤。
但王杰希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熟悉他每一个眼神，像长风熟悉世界每个角落，哪里有阳光，哪里下过雨，哪里萌发一株绿芽，哪里绽放一片繁花。更遑论，这个世界那么小，小到仅有一人。
“王杰希来过电话，说他今晚过来，今天你俩正好认识八年。”他回道，“怎么，想他了？”
“别吧，你这说得我，鸡皮疙瘩抖了一地。”叶修做样子拢了拢胳膊，然后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我手痒，想揍他的王不留行了。”
如果我们手中空无一物，
是不是就能紧紧地握住彼此。
叶修是个精神病人，非常严重的妄想症。
没有多少人知晓这事，因为没有多少人认识他。荣耀职业界也不知道，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幻想出来的。
王杰希长久地想，所谓天意弄人，是灾厄被提前写进了时间线，还是命运本身就是临时的玩笑。善恶因果皆有报偿，不过是欺人之语。
一个人，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每天的发呆和睡眠，都在玩荣耀，打职业。他前进，拼搏，并且快乐。仿佛一只镜子里的鸟，翱翔在并不存在的空间，蓝天广袤无垠，自由是到处可见的空气。他像锐利漂亮的鹰，让剧外的人惊羡，也让人觉得悲伤。
很多人并不了解精神病人。他们眼中，这类人群除了被害妄想就是精神分裂。整天担惊受怕，或是神叨叨地一个人讲话。但其实，有的精神病人非常聪明，有非常美妙的念头。他们说着谎话，却是为了相信，而不是欺骗。正常人眼中的谎言，是他们全部的真实，纯粹得毫无瑕疵。
叶修就是一个很聪明的精神病人。荣耀里，每一个角色的职业、技能，每一张地图，每一个细节，他全都熟知，完全担得起教科书的称号。
他的睡颜看起来安静又清澈。
没人会想到，在他的幻境里，是怎样的刀光剑影，风起云涌。
他用着散人君莫笑，对上了周泽楷的一枪穿云。一场旷世惊艳的对局，虚幻的观众为他们喝彩。
一个人，不是精神分裂，却要想着打败对手，或是帮对手打败自己，至今围棋界都无人做到。但是叶修可以。
只是，他的精彩，淹没在光下的影子中，不会被任何人知道。
如果可以，我想去到你身边。
和你一起生活，骑着扫把旅行。
…怎么样？
叶修是王杰希的第一位病人，也是唯一一位。
当然，还扮演着更重要的角色——初恋情人，和，唯一的情人。
叶修似乎也喜欢着王杰希。听起来像两情相悦的故事，王杰希本人却也是苦笑。明明该是从长相，到性格，都一模一样的人才对，可是在叶修眼里，他们就是两个不同的存在。
他不是那个世界里的王杰希。
这位聪明的精神病人，平时交流与常人无异，论及关于荣耀的事，智商更是高得让人惊叹。他布置战术，因材施教点拨队员，告诉王杰希微草需要榜样而不是靠山。
如果仅是这样，其实并不需要治疗。一来精神病的治疗本就是艰难的长跑，谁也不知道终点在哪。二来，活在妄想的世界里，青春热血在那里绽放，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我们是很特殊的家庭，老爷子不允许这样的事。我哥哥的病可能不会对身体造成危害，但是你想过么，如果他每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就把他添加进那个世界，而把真实的那个人当成虚幻，这样的叶修，他要怎么和人交流，怎么正常生活？”
找到王杰希时，那位名叫叶秋的人这样说。他陈述着事实，却错误地用着讲故事的情绪，难过而又不甘，仿佛在叙述一场悲剧。悲剧的含义，就是把美好的东西，一点点毁灭给别人看。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本是装着他优秀天赋的容器，现在装了每个人的人生，如果装满了呢？如果他…到极限了呢？”叶秋苦笑着，“我哥哥…他会怎么样？”
没有人知道。
叶修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甚至知道自己患有妄想症，只不过他认为的幻境，是这个真实存在的世界。他智商很高，独立自信，有自己的判断，不可能被他判为虚假的人说服。他是一个奇迹，有无数种可能。
极限在哪里？到了极限，会怎么样？
王杰希并非没想过，相反地，这个问题，他反复思考了很多年。久到镜子里太阳东升西落，岁月枯荣流转，油桐花攀上荒芜之地。
叶秋说，只有你能帮助他。
只有你是特别的。
他答应了，只是因为，那个人是叶修。
你是我想要的每一个梦，
美丽，污浊，或是空白。
八年是段长短刚好的时光。足以让幼苗长成参天之树，也足够让一只猫第一次发情直到死去，更有可能让陌生人相知相爱，或是让亲密恋人们分道扬镳。
八年前，王杰希不过一高中学生。模样俊朗，成绩优异，尊师重长，除了那对挺明显的大小眼，倒也算是完美得毫无瑕疵。不过，他天性有点严肃，不是爱开玩笑的人，深交的朋友并不多。
“我说小王啊，真的不考虑来药学？你不是参加过化竞拿了国一还进了省队么，底子这么好，这专业又前景光明，考虑下？”目前在B大就读的方士谦，堵在高中学弟的放学路上，卖着安利。
“不考虑，打算学中医学，比较感兴趣。”一副不容置辩的样子。
“…白瞎了你这颗理科的脑子，王杰希！”方士谦哀嚎，恨铁不成钢，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
“…我文科也很好的，方前辈。”
本来这不过是个小插曲，但是当第二天，王杰希再次放学路过这里时，他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只那一声，没有期待或焦急，像亲密朋友间的呼唤语气，懒懒倦倦的。
四下无人，他觉得奇怪，倒也没放在心上。
然而，这之后的每一天，准时准点，他走在这条路上，经过那片油桐花林，遇见转角松鼠广告的路标时，唤他名字的声音也准时响起，风雨无阻。
王杰希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他没有不安，因为觉得对方并无恶意。那年轻的声线很好听，有点沉，带着猫一样的慵懒，前两个字说得很快，“希”字拖长，像眷恋的味道。他觉得有猫尾巴挠在心尖上。
不久后，王杰希打听到，那片树林后面，是一个精神病院。
他垫上几块砖头，踩着缠绕一地的菟丝子，从那个鲜有人迹的后院角落，双手攀上了落满阳光的窗台。那位皮肤有点苍白的黑发少年，坐在阳光的阴影里头，对上他的眼神。
“你为什么喊我的名字？”
“我没有喊你，我在喊王杰希。”
“…你为什么要喊王杰希？”
“因为有一天我听到人喊这个名字，然后我记住了，觉得好听，就喊了呗。”
说完，又眨眨眼，笑眯眯地看着他，呼出的气息扑到空气中。生怕被忽略，仿佛要宣布什么郑重的事，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
“王、大、眼——我记性很好的，可以记住每个人的名字。”
“哦，那你叫什么？”
“叶修，”他说，“我叫叶修。”
你知道吗？
有个人搂着空气。
他好像不敢呼吸。呼吸，会把气吹走的。
叶修真的可以记住所有人的名字。
他像一位奇妙的来客，向王杰希讲述另一个星球上的故事。那里的人都很喜欢玩荣耀，还有职业联赛，冠军是人生的唯一目标，他们会失败，但不会后退半步。
“我和你说，我们这群人里，最没节操的就是那个魏琛！有次为了扯他蓝雨也有妹子的牛，自己开了个人妖号过来，一口一个‘奴家’‘妾身’的，超没下限！”
“苏沐秋你还记得不，我跟你讲过，就是那个神枪手，居然也玩了个妖号叫沐雨橙风，还拿去打职业了。对了，我们的账号都是他妹妹取的名。”
“告诉你个秘密，韩文清的拳法家，在左右两边都一样的情况下，他的鹰踏都是先出左脚的。”
“至于我，我觉得我能三连冠！”
叶修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有精彩的人生。就像他说的，他了解他每一个对手。
王杰希本以为，这些名字和他们的故事一样，都不过是叶修的幻想。然而，当他从叶修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他愣住了。
“唔，微草那个新人王杰希，我看了他几场比赛，还不赖嘛，王不留行在他手里，跟变戏法似的。”
Dissociative Delusion of Reference。解离性关系妄想。王杰希看着资料里那行字。
患者自我认同混乱，没有现实感，活在妄想的世界里，把不相干的人和自己联系起来，是精神分裂的前兆。
叶修把每一个他听到的名字，见到的人，都写进了自己的故事里。
比如周泽楷，王杰希知道，其实是一位颜值极高的男演员，经常上电视，演过不少警匪片。
再说魏琛，是住在隔壁的另一位病人，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觉得自己一直活在过去。
韩文清则是院里一名医生，长得很凶，没收过叶修的烟。
至于苏沐秋，这个人王杰希倒不清楚，想来也该是，某个叶修偶然遇见过的人。
你觉得我在做梦，那会不会是，你在做梦？
像笔记本在写我，漫天的我落到雪花上。
像你喜欢我。
王杰希每天下了课，都会从那片油桐花林边上走，然后听叶修喊他的名字。他从那条废弃小径中穿过，有一点开始枯萎的紫藤萝，土地坑坑洼洼，下了雨白蘑菇冒出来。青春期个头窜得快，本来长久垫着的三块砖，慢慢减少，现在他都不用踮起脚，就可以叩开窗户。
这是他和叶修的秘密。像森林里的精灵和高塔上的公主约会。
叶修不能交朋友，不可以听到新的名字，他的医生说这只会加重他的病情。所以在幻象世界之外，他也没有真正的、真实存在的朋友。
王杰希是他唯一的朋友。
叶修说，王大眼，你要是真的存在就好了。那个微草队长，虽然和你一模一样吧，但是对哥一点都不友好，调戏下都不行。你说…我要不要主动追他？
我不会把病治好的，不然就看不到你了。
王杰希不知道说什么。他看着叶修把曲奇饼凑到他嘴边，不禁张开嘴，对方又抖抖手拿开了，眉毛弯起来，笑得得意洋洋。他无奈，苦笑。
你明明调戏的是我吧…
他搭上叶修的手，十指相扣，掌心与掌心贴到一起。
叶修的手非常漂亮，干净白皙，指甲理得很整齐。手掌薄削，骨节修长，在阳光下，就像略微透明的玉器。用对方的话来说，职业选手必须爱护自己的手。不过大概是天生的，不然怎么这么好看呢。
“我跳了啊？”
“跳吧。”王杰希回答。
他张开自己的另一只胳膊，微微弯起，握着的手也更加用力。叶修屈身站在窗台上，冲他笑了笑，然后在那片阳光里，跳了下来。
他突然想，星辰是真的会坠落凡间的。
叶修不怎么运动，对跳窗这种行为熟练度极低，手是抓住了，可身子没稳住，踉跄了下差点失去平衡。王杰希显然早有料到，环过手，搂住他的脊背，将他抱了个满怀。
叶修的头发有很淡的香味。他拥抱着他，深呼吸一口，然后屏住，没动。心脏跳得飞快。
叶修也没挣开，他食指曲起，轻轻挠了挠他的脊背。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为什么白天没有星星？
因为我把他们藏了起来，想要送给你。
“王杰希，”叶修突然说，“你是王杰希，魔术师，微草战队队长，你都忘了吗？”
王杰希带着叶修从疗养院跑出来，把那片白蘑菇踩坏了，还撞翻了种薄荷的小栅栏。他们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飞出来的鸟，新奇地看着，笑着，把只有他们知道的地方弄得一团糟。这没什么不可以。
“也许我们需要一把魔道学者的扫把。”叶修说。
“那么…其实我是王不留行，有什么吩咐吗，一叶之秋大人？”王杰希说。
“呵呵，修鲁鲁准备，集火那个召唤师！”叶修指着那几只白白胖胖的蘑菇。
他是带他出来抽烟的。院里禁烟，但是有吸烟室。医生会给有需要的病人发放香烟，但是给得很少，根本不够叶修这个老烟枪抽的。叶修却足够聪明，他和人玩牌，赌烟，几乎把把必赢，把其他烟枪的食粮都赢了过来。还给一位自称音乐家的病人弹钢琴，两分钟的曲子三十秒就弹完了，音乐家气得用烟打发了他，叫他不要再出现。
叶修不能再去吸烟室，因为他最近由于上述行径，得罪了不少烟枪。
他给叶修点上火，看着香烟夹在那只漂亮的手里，白色的烟雾缭绕，在空中打着卷儿，一点点地向外散开。叶修叫他站远点，二手烟有害健康，他也没动，只静静地站着，看着。
他叫了他的名字。所以今天，他是叶修的王杰希。
那个王杰希——魔术师，微草队长，叶修喜欢的人。
我迷恋每一个你，
就像你迷恋每一个我。
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叶修把这里的王杰希当成了那里的王杰希，这在一个相当有逻辑的、非常聪明的精神病人身上，是很难发生的事情。
或许，这是病情恶化的征兆，认同开始混乱，渐渐分不清两个世界的界限，虚无颠倒的镜像世界入侵了现实，然后发展成幻视幻听，精神分裂。又或许，这意味着情况在好转，现实逐渐战胜了虚幻，他幸运地拥有了一座，连接镜里镜外、同化虚实的桥梁，有个人会带领他，从隧道里走出来，启程新的生活，新的旅途。
王杰希还没有来得及再去查阅资料，就被严格的父母关进了书房，淹没在一堆试题里。高考前几个月，家长的心弦大都崩得紧紧的，内心敏感得很。他的父母发现他经常周末跑出去，或是放学后晚归，成绩还有了下滑，赶紧实行了闭关锁国政策，顺便包办了上下学接送。
王杰希见不到叶修了。他很想他，但不是那种耽溺在思念里的人，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为他，也为自己。
于是，他每天想着叶修，然后拼命地学习。本就天资聪颖，再加上努力，高考成绩出来，父母笑开了花。
王杰希则一脸平静，在填报志愿时，点进了B大的医学专业，勾选了临床科。
只是因为，这里面，有精神医学。
如果你相信我，
比相信自己更相信，
那么，
Kiss me in the mirror.
王杰希再回到那家医院时，叶修已经走了。他找不到他，站在那扇窗前朝里面看，那里已经住进了别的病人，一个同样患有妄想症的妇女，却在另一个极端。她整天流泪，说自己家破人亡，命运多么不公平，实际上她生活美满，育有一儿一女，当总裁的丈夫深爱着他，而在这之前，她是一位可爱烂漫的儿童文学家。
很多精神疾病，都像这样来得毫无征兆。许是上帝的嫉妒心作怪，和凡人开了恶劣的玩笑。
他打听了很久，也只是知道，叶修是被家里人接走了。据说家庭很有背景，保密工作十分完善，不像叶修来到这里时，毫不拐弯抹角，对着门诊小姐说，我得了妄想症，我叫叶秋，除了这个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还说，他想看看自己想象的这个世界里，医生是不是也这么无能。
当然，对着王杰希，他说过真话。
“我叫叶修。我是离家出走的。”
他带着对叶修的记忆过了好几年，直到他学业有成，相片里烙印下穿着学士服的庄严模样。
他接触了很多精神病患者，比叶修更奇怪的也有不少，但没有谁比这个人，给他的印象更深，没有谁会比叶修更聪明、更优秀，优秀得——
就像一个正常人。
如果你注视我的眼睛。
我从不擅长说谎，从不会欺骗。
有一天，那位叫叶秋的人找到了他。
“王先生，我想聘请你当我哥哥的私人医师。”
那是一幢远离城市喧嚣的、郊外的别墅，坐北朝南，临着一片不算大的湖。湖水很蓝，倒映天空和白云，在无风的日子里，清澈得如一面明镜。那群白色的沙鸥在镜子里飞。
叶修就住在这里。王杰希推门进去时，他正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鼠标点得飞快。他在玩荣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仅有几个零星图标的桌面。
叶修和四年前似乎没多大变化。他的黑发仍然看起来非常柔软，可能还会有那种淡香。侧脸依然柔和，眉角轻轻弯下来，睫毛在一片光下绵密纤长。那双手，也仍然是王杰希见过的，最漂亮的手。
“如你所见，我哥哥病情恶化了，认同混乱，拒绝和我们交流，只认他的那个世界里的人。家里老爷子和他关系本就很僵，只有我偶尔能和他说点话，可是我在他那里大概不打荣耀吧，说几句就不理我了。”叶秋苦笑。
叶修打完了一局荣耀，伸了个懒腰，倦倦的，像刚在阳光里醒来的猫。他转过头来，看向门口，瞳孔中闪过一片波澜。
“哟，王杰希，好久不见啊。”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认得你。我想你可以帮助他。”叶秋轻声地说。
王杰希咀嚼了这句话里的意味。叶修只认同那个世界里一起玩荣耀的人，认为他们才是真实的，所以他认同自己，相信自己。而他自己，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只能站在窗外看着叶修的少年，他现在是一名医生，熟悉各类精神障碍，他有能力帮助他。
更何况，他一直追逐的，不就是这个人吗？
“好久不见，”王杰希说，“叶修。”
叶修。叶修。
我的梦空空如也。
除了你的名字，我一无所有。
他开始扮演自己——魔术师，微草队长，叶修的王杰希。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这喧嚣尘世行走久了，遇上了一座悬垂在天空的小岛，那里每个人都心无旁骛，每个人都只是为了荣耀。他本来不过只能远远看着，然而这个世界的神祇牵住他的手，和他一起飞到天上。
那里，非常美好，他好像，非常熟悉。
叶修坐在那把转椅上，转过来看他，“在想什么？”
一个精神病人，问他的医生，你在想什么。这真是非常荒谬好笑的事情。但王杰希不这么想，他喜欢和叶修交谈，并且觉得非常自然舒服。他在他眼里，不过像一个普通人，平凡却强大。
“没什么，在想昨天的比赛，差一点百花就赢了。”
“是啊，张佳乐那家伙，简直一个人就把繁花血景的气势打出来了。”叶修笑了笑，“不过还是要恭喜你，冠军队队长。”
那个世界里，荣耀已经结束了第七赛季。王杰希带着他的微草，在总决赛里击败百花，摘得了桂冠。
“谢谢，一起加油。”
叶修冲他眨了眨眼，点点头。他的眼睛明亮清澈，像晴天的湖水，眉毛弯得很好看，整张脸看上去俊秀柔和。
王杰希觉得他快要耽溺其中了。
下了决心想要帮助叶修，他尝试站在对方的角度交流，像演员扮演着剧中的角色。他们谈论荣耀职业联盟，谈论每一个战队的队员，每一场比赛的战术。几年前叶修就和他说过很多，他现在再一一拾起来，懂得也很快。
当然，四年时间，他改变了很多，微草的王杰希也改变了很多。他不再是叶修当年说的，和战队格格不入的魔术师，他更换了打法，收敛起锋芒，融入队伍，带着微草拿下了第五赛季的冠军，现在，又有了一个。
叶修说，王杰希，你是最了不起的队长。
他们的关系似乎并没有更亲密。四年里，好像这里的王杰希不在了，那里的王杰希也不被喜欢了一样。这一张空白的纸，现在，正交由他涂上色彩。
你想来到我身边，
可是，看着镜子时，我也这么想啊。
“听说嘉世出了问题。”他拉开窗帘，状似不经意地说起。
叶修正在找烟盒，听到声音，一愣，“谁和你说的？”
“猜的。你最近抽烟更频繁了，对着电脑出神的次数也多了，晚上入睡前还经常翻来覆去，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荣耀能让你这样。”王杰希双手环抱，回答道。
“呵呵，名侦探啊。嘉世只是小问题，我自己能解决，相信我。”叶修眯了眯眼睛，“倒是你们微草，虽然是冠军队，如果不从现在开始改变，绝对赢不了轮回。”
“怎么说？”
“轮回的队员很强，他们的队长周泽楷更强，而且他们可以相互依靠，你不行。”
王杰希听出了他的意思。周泽楷是带着轮回冲锋陷阵，而微草更像是队长在替队员冲锋陷阵，尽管和叶修的谈话里，他知道在那个世界，自己已经在培养新人，为交付微草的未来做准备。但是，完全不够。
他似乎也开始耽溺于这个虚幻的故事，和叶修一起，为了荣耀，为了冠军努力。他必须得开始提醒自己：走进这段故事，是为了带叶修走出来。
“那个周泽楷…和苏沐秋比，怎么样？”
王杰希了解这个名字。同是神枪手，叶修最好的拍档，真正的神枪，荣耀的天才。后来用了一个名为沐雨橙风的枪炮师号，和叶修一起加入了嘉世，两人很多年来都是联盟的最佳组合。
“你…”那双漂亮的手，叶修正用来夹着烟，现在非常突然地抖了下，一片烟蒂落到地上。
房间临近阳台，鹅黄色的窗帘拉得很开，外头晴朗广袤的世界也从那扇窗户里，铺呈进来。窗帘尽头的那堵墙上，斜斜地靠着一面庞大的穿衣镜，和窗明几净的房间倒是很搭，不过似乎更适合爱漂亮的女性。没人知道它为什么放在这里。
镜子沉默地映照出世界的真实。他们的影像都落在里面，分不清虚实的边界。镜外人看着镜中时，又怎么会知道，那里的人，是不是也觉得自己站在镜子外，看着镜子里呢？又或者，他们都只是被紧紧地锁在，这个不存在的广阔空间。
“大眼啊…苏沐秋这个名字，”叶修皱起眉，看他，“我从来没有和你提过。”
那双眼睛里是完全的笃定，明亮，映着镜中的光，仿佛在他的心中，投落下一粒小石子，晕开层层微弱的涟漪。
这不可能。王杰希清楚地记得，在那个荣耀的世界，叶修的一叶之秋身边，总有这么一个策应高手，联盟第一枪炮师，理解叶修的每一个举动，吞日的炮火和却邪的流光，绚烂了荣耀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我只和那个王杰希提过，可是，你不是他，你没有他的记忆，没有…我们之间的记忆。”
叶修是这样一个聪明的精神病人。也许病情的加重，混乱了他两个世界的界限，但他还是在有意识地抗拒事实，或是说，躲避有可能将他幻想的世界，给完全摧毁的观念。
王杰希觉得无力感蔓延在胸口。他曾经走进那里，现在仍被拒之门外。
“叶修…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和王杰希说过的事情，也说给我听，比如关于嘉世，关于苏沐秋。”
说吧，无论多少遍我都愿意听，永远也不会厌烦。
叶修直视着他。他的眼睛曾有倏忽闪过的光芒，又很快恢复成平时的神情，像懒懒倦倦的猫儿。他眼角弯下，轻松地笑起来。
“其实没什么，沐秋他很喜欢打荣耀，然后他死了，很多年前的事了。”
又是这种表情，把所有情绪都掩盖的笑容。王杰希觉得，如果他是那个自己，一定可以看到里面更多的含义，悲伤和难过，就算不说，也一定可以清晰地感觉到。
叶修说，那名枪炮师，是叫苏沐橙，苏沐秋的妹妹。
他的思维向来有逻辑。但是，这里，说不通。
王杰希暗暗地想，同样直视对方的脸庞。
阳光从庞大的落地窗中斜斜照射进来，落在叶修的黑发上，看起来非常柔软。轻尘在光芒里漂浮。他额前的碎发，垂落在眉梢上，翳下一层淡薄的阴影。叶修似乎被发梢弄得有点痒，伸出手轻轻拨了拨。
这一拨，拨在了另一个人的心尖上，挠得痒痒的。
“王医生。”
叶修突然说，第一次用上了这个称呼。
“你愿不愿意相信，一个病人说的话？”
你愿不愿意相信，别人口中的胡言乱语？
王杰希没有回答，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只有一个很糟糕的念头——他想吻他。
叶修的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离得近才能闻到。他能看到那两片睫毛愈来愈清晰，细密绵长，在阳光下轻轻地颤动着。他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他熟悉这样的画面。
他们的脸庞仅隔着几掌距离。
“打住。”叶修搭上他的肩膀，轻轻地推了下，“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如果我是我所拥有的，
如果我失去了我所拥有的，
那么，我是谁呢？
他们在唇上温软的触感里交换了心事。那个绵长细腻的吻，却轻盈得让人惶惑。当王杰希愣在那里时，叶修眯起眼睛淡淡地笑了，然后，凑过去，吻住了他。
好像是穿越了很远的距离，好像他们曾离得很近，却永远到达不了彼此的身边。好像时间如静水流深没有年月。好像他们在和一面镜子亲吻。
你并非一无所有，
只要你记得呼吸，
我就是空气，无处不在。
王杰希拨通了叶秋的电话。
昨天叶修对他说的话，饶是再处变不惊，也觉得非常震撼，或许不能用震撼形容，完全就是不可思议。身为一名职业素养很高的医生，他当然不可能一味相信一名病人的话，他也有自己的逻辑判断，也暗自思忖了很久。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难以确信。
过了很久也没人接听。他记得叶秋是家公司的老板，平时事务繁忙。正当电话自动转进留言系统之前，那头忽然有了动静。
“王医生，有什么事么？我哥哥他还好吧？”叶秋的声音和叶修有点像，但和后者那种慵懒完全是不同的感觉，不会令人混淆。遇到有关他哥哥的事情，也从不含糊，语气认真关切，丝毫没有忙于应酬后的疲惫。
王杰希沉下情绪，使自己不至于语气激动，“叶秋先生，我冒昧地问一句…叶修他，真的是被确诊为非常严重的关系妄想症么？我是说，他似乎没到你说的地步，而且你们也从不同意给他吃药，这很奇怪。”
药物目前还是精神障碍的最有效治疗方式。他一开始就询问过，叶修摆摆手表示无所谓，然而他的弟弟叶秋却很坚决地拒绝了。
当然，仅是如此，还不足以让王杰希产生怀疑。
叶修看着他的眼睛，那么清澈的瞳孔，仿佛充满着真实，完全没有欺骗。他可以无视一个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但他无法忽略叶修的真心。
你愿不愿意相信，一个病人说的话？
不像普通的询问，这里面，带着灼灼的希望。
叶修说，其实他没有妄想症，当年离家出走，不过是因为家里老爷子禁止他玩游戏。于是他跑了出来，没有身份证，哪都不能去。
后来，他发现了一家条件优渥的疗养院，作为半福利机构是有免费收容的。他用叶秋的名字谎称患者混了进去，和院长陶轩也混熟了，可以去他办公室玩游戏。
“然后我认识了苏沐秋，他是隔壁孤儿院的。荣耀出了以后，陶轩，沐秋，还有我组起了嘉世战队。”
“你的病呢？你记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字，是为了瞒过医生？”
“当然，哥记性很好的。而且，做什么事情都要专业嘛，装精神病也是。”
“那么…我呢？为什么要天天喊我的名字？”
“这个么…”叶修笑了笑，“我说过了，我正好听见，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就喊了呗。”
听起来像是滴水不漏的回答，王杰希也只是皱眉，“有一点不对，按照你说的，别人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自己是不玩荣耀的，更不会是什么微草的队长。”
“你就姑且当成…之前我也不信任你，一直在装病欺骗你吧。微草只是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他们的队长。”
他说得轻描淡写。王杰希并没有注意到那对瞳孔里稍纵即逝的晦暗。
叶修还说，后来他真的被老爷子捉回了家，关了起来。为了捍卫权利，他就和叶秋通好气，继续装病，准备做长期抗争。老头怕他想不开，还真低了头给他搞了台电脑，不过条件是给他请了不少医生，都快给人弄疯了。叶秋知道王杰希，也知道他后来成了精神病医师，就把他请了过来。
“不过你要是去问叶秋这件事，他肯定会说我在骗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忘了这件事。”叶修说。
王杰希和叶秋说了这事，当然，略去了最后这段话。果不其然，电话那头传来轻笑。
“我哥哥的病，作为医生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先不说荣耀这个游戏根本就不存在，就算存在，你觉得他平时足不出户的，可以打职业比赛？你来的第一天也亲眼看到了，我哥哥他根本就是…”叶秋的语气软了下去，像是想到了悲伤的事，“那台电脑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是说，他可能病得没那么严重…”
叶修的话，虽然逻辑清晰，有可取之处，但也不能就此就和人家说这是一个正常人。
“比如或许不是荣耀，是别的什么游戏，只是他喜欢叫它荣耀。职业比赛也有可能是线上的，他说的那些人也不是没可能在玩。至于他对着屏幕桌面玩游戏，说不定那时也只是为了做样子给我看。”
王杰希试着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对方的反应其实已经足以，让他否定叶修说的“和叶秋通好气”这个前提，也就相当于否定叶修的一大半话，否定“叶修是个正常人“这样一个命题。没有人知道，他多么希望证实它。
或许这里面只是有什么误会。叶修那么聪明，优秀，根本不像精神病人。现在他说这些，也完全是摒弃了医生的身份，出于自己的私心，想为叶修争取那么点，别人的微不足道的信任。
“那他是不是还和你说，咱们市真的有微草这个战队，非常厉害，是B市的骄傲。这个战队没有队长，天天大门口挂个横幅‘等你回来’？”
“……”王杰希沉默了。叶修确实这么说过。
“你有听过这样的事么？如果没有，”叶秋说，“你还会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是啊。真的是很荒谬的事情。叶修说的，虽然逻辑清晰，但是每一件都毫无根据，无法证实。
“苏沐秋这个人…你听叶修说过么？”这是他最后的疑点，“简单说，他是那个世界里，和叶修关系很好的人，他们很多年都是荣耀的最佳搭档。但是有一天，叶修和我说，苏沐秋死了。”
王杰希拿着手机，突然觉得有点紧张，“他记忆里属于这个人的位置，被一个叫苏沐橙的女孩代替了。这个女孩之前从来没有被提起过，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这和关系妄想的症状是有矛盾的，叶修这么聪明，更不可能把人名甚至性别记混。”
“哦，这很好解释。”叶秋的情绪似乎并无改变，“老爷子不喜欢押宝。你该不会觉得…只有你一个医生吧？”
暴风雪来得毫无预兆。早晨还只是冷，但好歹是晴天，苍白的太阳挂在别墅西面，那棵参天的油桐边上，无力地落下几束暖光，倒也聊胜于无。到了中午，天色陡然暗沉，北风卷着雪花从云层中纷扬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王杰希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屋子里很静，只有外头狂风呼啸。他换了衣服走进客厅，收拾了下沙发上的几件织物，再去敲叶修卧室的门。
很久都没有人应。他推门进去，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叶修是个病人，但智商正常，行动是不会受约束的，平日里也偶尔会出门。王杰希甚至和他一起买过菜。
他想，他似乎从没有问过叶修，每次出门是做什么去了。因为他长久地怀抱一个，有点好笑的想法，叶修像一只自由美丽的鸟，属于万里晴空，而他反而更像是生活在笼子里。不仅是他，还包括这个真实的世界，没有荣耀的世界。
如同镜子里春暖花开，而镜子外，大雪纷飞。
这个人，和他的幻境，王杰希现在都想要去守护。
仿佛时光回溯，没有年月的静水流深，突然在一阵风中不断倒退。王杰希听到了那个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响亮，清晰，震彻在自己胸口，却又被狂风淹没。
“王杰希——开门！”叶修在楼下喊。
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唤醒星星的咒语？
“没带钥匙？怎么不按门铃？”
“门铃是给客人用的，不够亲切。”
叶修进门时，双手拎了两个大袋子，里头的东西用塑料袋包着。他的棉手套沾满了白色的雪花。
“重死哥了，大眼儿，快帮我提进去！”说着，就把东西往地上一放，开始换鞋。
王杰希没动，他只面无表情地盯着叶修，看着他冻红了的耳根和眼角。叶修的脸颊被风吹得苍白得吓人，头顶黑发间也沾着零星碎雪，大部分都因为身体的热度化开了，融成水渍渗进发间，额角也湿漉漉的。
他告诉自己冷静，才忍耐住把对方斥责一番的冲动。
这个人，完全不知道爱惜自己。不仅抽烟，爱吃泡面，还在雪天跑出去，把自己冻成这样。帽子都没有，围巾也不戴，光是一副手套，真是把手看得比命重要。
B市的冬天，那么冷。叶修根本就察觉不到危机。他根本不知道，有人试图将他从妄想中拉回现实，把那个美丽的世界毁去。
“看什么呢，我脸上有东西吗？”叶修笑。
王杰希摇摇头，皱起眉，“你去哪了？”
“呃…外面转了转，见了两个朋友。那会儿看你还在睡，就没和你说。怎么，没征得医生大人的同意，生气啦？”
他并没理会叶修的打趣，接着说：“只是朋友？确定不是你父亲让你见的…别的医生之类的？”
他悄悄瞟了瞟那两个袋子里。里面装着的东西，身为一个医生，他再熟悉不过。除了一些常用的感冒药，透过半透明的塑料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Risidone、Olanzapine、Aripiprazole…
都是治疗精神病的药物，阻断神经中枢各受体，让人精神稳定，当然，也会一定程度麻木思维。这些，曾经是王杰希想要用在叶修身上的东西，但是后来，他放弃了。
它们会伤害他。给叶修这些药的人，也想伤害他。
“没有别的医生，只是朋友。相信我，王杰希。”
“这些药，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不会用的，我答应你。”叶修冲他眨眨眼，“我可不是真的精神病人，你会…相信吧？”
叶秋说，王医生，你不可以相信我哥哥的话。他活在幻想里，但我们不是。他非常聪明，说的话非常有逻辑，常人难以分辨真假，所以他是个危险的人，你不可以相信他。
除了王杰希，这个世界上，可能也没有人会相信他。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病人的话。
王杰希也不会相信一位精神病人，但是他愿意，或者说，试图相信他，只是因为这是叶修而已。
“嗯，我相信你。”
他的表情充满了笃定，映在叶修眼里，却又有一点悲伤。
我相信你的眼睛和你所看见的真实，我相信那个美好的世界真实存在。哪怕只存在于你的脑海，哪怕我只能从镜子中找到。
我告诉你魔法的咒语，
那是我的名字，
如果你怀疑，它就失效了。
Moderate Hypnotherap。中度催眠疗法。这是目前除药物治疗外，另一种较为有效的妄想症治疗手段。有效，却并不代表良好。
中层睡眠介于浅层与深层之间，处于这种情况下的人，大脑完全是迷茫状态，记忆中枢仍然兴奋，其他部分却几近罢工。不会有逻辑思考，不知过滤外界信息，完全听凭施术者的引导。
甚至，只要对方有意，受术者不会记得接受过催眠治疗。
叶秋提到了“那些医生们”，提到了“催眠疗法”，王杰希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
叶修对苏沐秋的记忆，是被引导者强行修改的。施术者既然想要治愈这类疾病，必然要选择对患者来说称得上重要的部分，对此进行模糊引导，逐步瓦解他们构建出的虚拟世界。
然而，人的大脑何其玄妙，这种治疗手段又不够成熟。被篡改的部分，能和其他记忆连接起来么？在叶修记忆里，苏沐秋死了，但是这个人曾经所做之事又需要逻辑解释，所以有了苏沐秋的妹妹。或许，在这之前，苏沐橙只是一个被记得、但无关紧要的名字。
王杰希紧紧抓着手里的玻璃杯。那里面有半杯水，杯壁上还有水汽，但水面已经不腾热气了。即使有暖气，在冬天，依然凉得很快。
昨天叶修说去见两个朋友，回来以后，带了一大堆药。既然不觉得自己患了病，那或许是受了他父亲的威胁也说不定。
然后这天晚上，叶修和他说的那个世界里，他被嘉世赶了出来，去了对街的兴欣网吧。他的幻想里，又多了两个名字，陈果和唐柔。
王杰希笃定，这是叶修口中的朋友，是他们请的另外两名医生。
“老板娘完全不信我是叶秋大神，我说什么她都不信的样子。”叶修笑着摊了摊手。
王杰希冷静，理智，很少有太激烈的感情，但这一刻，他觉得愤怒。
除了他，没有人在乎叶修的感受。把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生命中抹去，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不是凭空消失。他甚至想象出那位医生，对着他的叶修迷茫的表情，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个人死了。
那里，镜面被人悄悄割裂，碎片慢慢缺失，世界的主人不得不填补以生硬的、模糊的拼图。死了，并不是没有了。记忆不会留下，疼痛却会被心脏记住，和伤疤沉疴一起。
被嘉世赶出去，宣布退役，不能再打职业联赛，也难保不是催眠疗法的结果。那些人，不就是想要叶修不能打荣耀吗？不就是想要毁去他的梦想，逼迫他低头，与这浊世同污吗？
王杰希想，叶修不知道这些，可是他知道。
叶修不懂得保护自己，但是他可以保护他。
王杰希给别墅换了门锁。锁是内锁加外锁，没有密码，无论从里面还是外面都无法打开，而他不会把密码告诉任何人，包括叶修。
他把一枚星星吊坠挂在了门把上，叶修说那是荣耀官方发售的周边，是专属于王不留行的那颗星辰，在凌晨两点的时候公转到与地球最近的地方。如果他想看，他们可以爬到屋顶上。
王杰希笑笑。那根本就是颗普通的星星，徂辉满天的时候就能看见，是北斗七星的最后一颗，破军者，瑶光星也。某种意义上，它代表着破碎，破而后立，所以未尝不是幸事。像一枚鸡蛋，从里面打破，它就是生命。
王杰希无端想起很久以前，叶修从那个疗养院的窗台上跳下来，跳到自己的怀里，那时候的他，也真的很像是一颗坠落凡间的璀璨星辰。
心神一曳间，他把密码设成了叶修的名字。
夜晚到了，我把藏起来的星星，
全都送给你。
可是，今天是个寒冷的大雪天。
王杰希不再允许叶修出门，他把他关在别墅里，像把一只鸟关进笼子。叶修抬眼看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王杰希觉得他在难过，心里无端揉进一根针，尖锐的针尖扎得胸口莫名的疼。他拉过叶修，亲吻他的眼睛，把他的手贴到自己胸前，说，对不起，但是，你能感觉到么？
我很疼。
我想要保护你，却又不得不伤害你，如果你生活在镜子里，那我就用黑布蒙住那块镜面，把它砌进厚墙，不会让任何人打破它。没有自由，也不会有灾难。
叶修摇摇头，垂下眼帘，“那个时候，我好像就把一生的疼都受尽了，好像突然就明白了，真正的疼不是用针一点点地扎，而是挥舞着斧子，几下就把心脏砍烂了，疼得都感觉不到疼。我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周围什么都听不见，只听到他很吃力地喊我，‘叶修’。”
那根本不是什么唤醒星星的魔法，那更像一句诅咒。
“感觉就像睡了一觉。一觉醒来，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个人……是谁？”王杰希问。
“你想不想见见他？”叶修凑近他，呼出的热气扑到他的脸上。他们很少离得这样近。那双澄澈的眸子里似乎沉着一片静默潮水，此时此刻，这片潮水下面灯火荧荧，有一丝火焰从水底深处漂浮上来，细小的，脆弱的。
可以称作是希望的火焰。
他明明知道叶修的话不存在真实性，明明知道身为一名医生，他不该被一个病人牵着走，但心里又有个声音在隐隐告诉他，一直以来，自己就是这么追逐着叶修的啊……
从一个新人开始，追逐着他，拿下MVP，拿下冠军，拿下属于他们的荣耀。
王杰希觉得头脑有些混沌，眼前很模糊，一颗心剧烈颤动着。汩汩水流从某个缺口不断冒出，冲进了记忆深处那片干涸的土壤，那里曾有一片沃土，但兴许是遭到遗弃，此刻尽是荒烟蔓草。他揉揉太阳穴。水流卷着漂浮的羽毛向下游奔去，直觉告诉他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他追逐着伸出手，最后，溺到了水里。
王杰希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梦。
叶修牵着他的手走到了电脑前，双击桌面上的荣耀图标，把账号卡插进读卡器里。没有王不留行，没有一叶之秋，但这确实是个魔道学者的号，那一身斗篷与兜帽，和叶修无数次和他描述的一模一样。
“荣耀是存在的。微草是存在的。”叶修轻轻地说，“你能不能，相信我。”
话语轻柔，像一阵风，钻进了那片流水的缺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崩塌，瓦解，又试图在废墟上重建，新生。在这一夜一夜的雪中，在这一年一年远去的极乐未来里。
王杰希把手搭上键盘，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窜上神经，走位，技能，战术，这些叶修都说过，但这些都不是叶修告诉自己的。
是他自己知道的，是那个世界里的王杰希知道的事情。
桌上的水被打翻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叶修站在自己身边，明眸亮了起来，但很快又因为王杰希的话，暗淡了下去。
“我相信他们是存在的，但是，我们现在是在梦里。”
搂抱夜晚，期待明天。
但我却不知道，
我们是否可以醒来。
王杰希醒来的时候满头是汗，他发现叶修就躺在自己的边上，蜷成一只虾米般地睡着。但是他的睡颜不如往日那般恬淡，他的眉头紧紧蹙着，额上也渗出了一层薄汗。脸庞在只有浅淡微光的夜里，显得苍白又脆弱。
王杰希摸了摸他的额头，又伸进衣服里摸他的肌肤。果然是发烧了。
他起床给叶修找退烧药，摸到一抽屉的白色药瓶，是之前叶修从外面带回来的，药罐上熟悉的英文字刺眼异常。他明明记得他把这些精神类药物都扔了。
恍惚中眼前有无数画面闪过。叶修端着水杯把药放在他的手心里，神情淡漠，眼神也是冰冷的，王杰希的心口一阵烦躁，他打碎了水杯，把药含到嘴里，然后扯过叶修，循着急切的吻把那些苦涩的东西尽数逼入对方口中。
叶修被他呛得直咳嗽，脸颊有滚烫的液体淌过，抬手摸去却是一滴泪都没有流。
“只是普通的感冒药。”幻象里，叶修摸着他的脊背，是这么说的，“相信我，王杰希。”
王杰希把那些药取出后扔进了热水里。水面蒸腾起白色的烟雾，水杯里透明的液体逐渐变得浑浊，泛起一个个细小的气泡。然后，他把整杯水都倒进了水池里。
在看到那些写着感冒药的药瓶后，王杰希犹豫了一下，最后重复了上面的事情。
他要保护叶修，所以，谁都不能相信。
叶修烧得很重。在温暖的室内，他哆哆嗦嗦的。王杰希进去的时候，看到他颤抖着手拿着手机，手指在修长的屏幕上拨号。
“你在给谁打电话？”他的声音十分冰冷，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给叶秋打电话，我病了，想去医院。”
“你不能相信他们。”王杰希快步走过去，夺走了对方手里的手机。
叶修怔怔地看他，脸庞上闪过一丝不解。因为发烧的缘故，他脸颊泛着绯红色，双眼也蒙上了一层水汽，平日里或懒倦或精明的眼神，此刻只显出了茫然。
王杰希喉咙一阵干渴。他搂过他，感受着那具无力的躯体靠在自己肩头，嗅闻着叶修头发的清香，胸口慢慢地，被心疼和悲伤填满。
“你不是说荣耀的世界很好吗？为什么要相信别人？他们都只想要把你从那个地方拉出来，只有我——”
“只有我，是你可以信任的。”
叶修没有反驳，他乖顺地靠着他，手指抖了抖，然后，紧紧地抱住他。
我抓住了一片空气，
空气抓住了你。
叶修吃了药，沉沉地睡去了，他的身体还滚烫着。王杰希给他服的是安眠药。
然后，他独自一人出了门，去药店买了退烧药。
外头风很大，暴雪打在脸上冰凉的疼，钻进眼睛里又酸涩得很。王杰希像感觉不到似的，他奔回家，把门锁上，把整个冬天锁在门外，把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锁在门外。
似乎只有在这幢别墅里，他和叶修才是安全的。他们相信彼此，他们只拥有彼此。
别墅外的那一池湖水，在天寒地冻中湖面早已结起了冰，冰面透亮仿佛一面倒映天地浩茫的巨大镜子。镜里镜外，孰真孰假，鱼和鸟都分辨不清。它们都被锁在镜子里。
王杰希锁上了所有的门窗，切断了网线和电话线，又关闭了电闸，最后，他脱下外套，走进叶修的卧室里。
叶修已经醒了，黑暗里一双眼睛澄澈透亮。
“我……烧得很难受，看不清你。”
“我知道，”王杰希垂下眼帘，慢慢走过去，抚上叶修滚烫的脸颊，“我知道你难受。”
他啃咬着那片干燥的薄唇，满意地听到对方吃痛的呻吟。
“我想带你离开这里。”
“去哪？”
“不知道。如果我把一面镜子打破，那它的每一个碎片就都是一个世界，我不知道我们会去哪。”
我不知道我们会被风雪刮到哪里。
叶修抬起眼看他，黑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叶修没有说他指的是什么，但王杰希很清楚他在说什么。
“我并不知道，但是我愿意相信你，比相信自己更相信你。所以我觉得，荣耀世界是真的存在的，微草也是存在的，我是微草的队长，王杰希。”
“是你喜欢的人。”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叶修回想起来，却仿佛隔了好几个世纪那样漫长，久到他以为自己的灵魂早就死在了那场车祸里，现在的他只是一具躯壳，疼得感觉不到疼痛。
那一天也是像这样下着大雪。王杰希倒在雪地里，血液渗进周遭的白色中。
叶修叫着他的名字，得不到任何回应。
如果名字真的是一句幸福的咒语，那为什么我无数次的呼唤它，却从来没有奇迹发生？如果人生是一出现实的剧集，那么，为什么不赐予我荒诞的转折，让那个失去的人在第二集回来呢。
创伤后应激综合征。
医院里，王杰希醒来的时候，说自己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很荒谬，他是微草的队长，带着战队拿了两届荣耀冠军。梦醒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说自己是一名医生。叶修，是他的病人，也是他的爱人。他学医很多年，为的就是治好叶修的病。
王杰希是一个很聪明的精神病人，他把医生说过的精神病信息都记到了脑子里，包括精神病的庞杂分类，精神病药物的冗长药名。他智商很高，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那个世界没有荣耀，苍白得令旁人都觉得悲伤，可他感觉不到。
接受了很多治疗，也服用过不少药物，王杰希最终也没被任何人说服，包括叶修。
他忘记了很多人，独独记得叶修。
“也许你可以帮助他，带他走出来，你是连接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桥梁。”主治医师对叶修如是说着。
其实不用说，叶修也会这么做。
王杰希的父母为了让自家儿子能够静养，特意在风景优美的郊区买了幢别墅。他们搬了进来。
叶修和王杰希住到了一起。每一天，他都以一个“精神病人”的身份，试图让王医生相信他的话，相信荣耀世界的真实。
这谈何容易。
王杰希经常性地怀疑叶修以外的人，怀疑他们想要伤害叶修。他好几次剪断了屋内的网线、电话线，换了门锁，不让叶修出门。但每一次，他都会把密码锁设成叶修的名字，他说，那是一句咒语。
因为，在那个疼痛的梦里，也有人一直喊他的名字，所以他才能够醒来。
某一年的冬天，他拉过叶修的手，架上梯子，带着他爬上了屋顶。他说他要把满天的星星都送给他。可是那一天的雪很大，朔风吹乱了整片天空。
叶修在那场风雪里发起了高烧，退烧药也没有缓解他的病情。王杰希拿走了他的手机，只在深夜紧紧搂抱住他。叶修想，他应该和自己一样，期待着明天，又无法醒来。
在这个潮湿黑暗的梦里，他们拥抱、缠绵，像两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如果不紧紧地抱住点什么，下一秒就会冰冷得死去。叶修烧得难受，只觉心脏似乎要飞跳出胸腔，但是看到王杰希心疼的眼神时，他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阻止一位无比清醒的迷失者。
叶秋许久联络不上叶修，才知道他们出事了。他把门踹开，悬在门把上的挂坠落到地上，支离破碎。他的愤怒对上王杰希的淡漠茫然，满腔怒火最后也只是变成摔碎了桌上的杯子。
“你给他吃了什么？”
“你们拿过来的退烧药。”
“那里面不是退烧药。”叶秋很懊恼，无法冷静下来，反反复复后沙哑地开口，“我不能再让我哥跟着你遭罪了。”
“听着，我告诉你，叶修就是个精神病人，他的话你都不可以信。荣耀不存在，微草不存在，他说的那个世界……”
“都是假的。”
烧得迷迷瞪瞪的叶修睁开眼睛，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看在叶秋眼里，那真是世界上最悲伤的眼神。
他觉得叶修做的一切都完全不值得。他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执着于告诉王杰希真相，就算他忘记了他们，忘记了荣耀，但以现有的记忆生活下去，直到生命尽头，也未必就不可以。
那会儿，叶修只垂下眼帘，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如果真的忘记了荣耀，王杰希一定会很难过。”
“就算他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我也想把他的人生讲给他听，让他知道他是个多么出色的人，多么优秀的队长，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相信我。”
会有这么一天么？叶秋无法肯定，但至少，此时此刻，他看到病成这样的哥哥，看到王杰希自以为在护着那个人，实际上握着把刀把彼此都扎得鲜血淋漓，叶秋觉得，已经不再需要继续下去了。
他把叶修带走了。然而，叶修病好以后，又执着地回到了这里。也许是因为这场经历，现实世界在镜面反射中似乎也变得扭曲了。王杰希更加执拗地认为荣耀是不存在的，认为周围的人都想要伤害叶修，只有他可以保护他。
叶修经常想，如果病人是医生存在的意义，那么，也让我的名字，成为王杰希存在的意义吧。
我想知道，是不是梦在做我？
是不是那片星星，
把我送给了你。
王杰希打碎了钢化玻璃，碎片哗啦啦散了一地。他无知无觉地踩着皮靴碾上去，从窗口跳出的时候，碎玻璃划破了他的胳膊，一道大口子，鲜血不停往外淌，他像没有知觉似的，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一瞬间，叶修觉得被一道斧子劈中，左胸口的地方，狠狠地钝痛了。
“疼吗？”他轻轻地问。
王杰希摇摇头，“还好。”
叶修静静地看着他，看着漫天白雪落到发间，慢慢地融成水汽，顺着额前碎发一点点滑下，淌过那张线条分明的脸颊。他的身体滚烫，喉咙干燥，病烧去了他大部分的清醒。他晃了晃，突然蹲下身，拾起一片碎玻璃，同样在自己的胳膊上划拉开一道口子。
叶修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自以为都清醒着的人，共同坠入了这场梦境？
“现在，疼吗？”叶修逼视王杰希，一字一句地问道。那片鲜艳的红，滴在玻璃上，折射出一个颠倒的世界。
“疼。”王杰希皱起眉，声线低沉。
“那我也是一样的。”
然后，叶修扯出一个微笑，跨上窗台，像另一个梦里那样，迎着风雪跳了下去，落到了王杰希早就张开的臂膀间。
他没有问王杰希想带他去哪。那该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说不定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就像王杰希的世界也不存在一样，或许，又像对方所言，是那个被幻想出来的后院角落，幽深茂密的菟丝子绵延了一路。
那里曾有一夜一夜的暖风，曾有长久垫在窗户下的三块砖头，不停窜个儿的高中生趴在窗口，带着笑意说要吃他手里的曲奇饼。
那条路穿过大片油桐花林，长了薄荷和白色的蘑菇。他曾在那里抽烟。曾在那里，王杰希给他点上火，说，我一定会带你走出来。
然而无论怎样，那终究不是步行可以到达的地方。
那么好，那么远。
“也许，到头来，真的是我病了。你说是不是，王医生？”
叶修趴在王杰希的背上。他的身上滚烫异常，嘴巴，鼻子，心口，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痛地燃烧着。他紧紧攀着身下人的脖颈，试图在这片大雪中，找到比冰雪更寒冷的东西。
镜里镜外，虚虚实实，分辨不清。他们彼此都不会知道，镜子的哪一面才是真相，那个美好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存在。但当他们在雪中拥抱，血液滴到纯白的碎雪上，当他们悲伤地微笑，炽热地亲吻时。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分开。叶修想，也许他从来就不该在乎孰真孰假，只要是王杰希存在的世界，就是真实到触手可及的地方。
会是，现在这样么？
现在这样。他们拥抱着彼此的呼吸，像拥抱夜晚过后的黎明。
也或许，他们只是在梦里搂着一片空气。
谁知道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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